“兰又嘉留下。”
这话一出,整个片场大几十号人,几乎都是一怔。
梅导平时遇到这种拍摄不顺利的状况,可都是当场破口大骂的,从来不顾忌被骂的人的感受。
这部戏的两位男主演,一个是口碑极佳的实力影帝,一个是本就受到优待的天才新人,大部分戏都拍得很顺利,已经算是她导过的戏里,不常响起骂声的一部。
可这会儿脸色冰凉的梅导居然让其他人都出去。
所以,她对兰又嘉的照顾,也包括了给他一个能单独挨骂的空间么?
照顾归照顾,但该骂还是得骂?
几乎每个人都这么想,包括在场的人之中讲话可能最有分量的纪因泓。
“今天让他先休息吧。”
一身民国装束的男人皱了皱眉,看向一贯嘴利心硬的女导演:“他第一次频繁NG,到后面太紧张了,难免的。”
听到这话,梅戎青抬了抬眼皮,似乎有些奇异地瞥了他一眼,表情倒没什么变化,语调也仍旧叫人觉得忐忑。
她淡淡地嗯了一声:“这个镜头辛苦你了,先去休息吧。”
这是没劝动的意思。
纪因泓的嘴唇动了动,本想再说两句,助理刚好迎了上来,所以最终还是收住了话。
他不再规劝,转身离开了片场。
连纪大影帝的话都不管用,其他人更不会主动往枪口上撞,在迅速结束手头的工作后,纷纷离开,带着欲言又止的担忧目光,或是看不到热闹的遗憾。
——除了两个人。
今天刚上任的演员助理小心翼翼地喊她:“梅导……不,梅教授,弹钢琴跟写剧本一样,都很吃情绪的,嘉嘉今天的状态可能真的不适合拍这场戏,您别生气,他明天一定能调整好情绪!昨晚他药膏用完了,肯定是没睡好,影响了状态……”
梅戎青面无表情:“嗯,出去。”
每天都在剧组的剧照师倒没多少忧虑,唇边还噙着薄薄的笑意:“梅导,尽量悠着点。你要是把他吓走了,可就没谢雪了。”
梅戎青白他一眼,都懒得发脾气:“你也给我出去!”
于是这间充满了旧日气息的老洋房里,只剩下两个人,和一地冰冷安静的器材。
仿佛从画报里走出来的青年仍坐在钢琴前,目光怔忡地淌过这排镀着金色黄昏的黑白琴键,面上并没有对于即将到来的风暴的惶恐。
或许,他已经有了更惶恐的事。
梅戎青走到了先前陈易秋站的那个位置,静静注视着眼前人的神情。
她的眼睛里其实也并没有怒火。
不知过了多久,有些涩然的年轻男声轻轻响起。
“我应该在第一次NG的时候,就告诉你,今天没办法完成这场戏。”他说,“是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。”
“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梅戎青却说,“我早看出来了,但还是让你反复拍了六遍。”
“那你是不是应该怪我耽误了你的时间?”
兰又嘉怔了怔,抬头看她。
他看见一贯严厉的女导演倚在钢琴旁,伸出手随意地按了按琴键,面色甚至称得上温和。
“你很喜欢钢琴吧?”她说,“所以才做不到用它撒谎。”
冰凉的琴弦在空气中拨弄出一个短促清脆的音符。
兰又嘉听得有些恍惚。
“对,我很喜欢钢琴。”
是纯粹的喜欢钢琴,还是因为喜欢一个人,才喜欢上了钢琴?
他分不清。
也不该再去想那么遥远的事。
几秒寂静后,回过神来的人忍不住问:“所以,你也不会用电影撒谎吗?”
至少,梅戎青肯定是一个纯粹喜欢电影的人。
闻言,女人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。
“嗯,不会。”她笑着说,“我拍的电影就像我这个人一样冷酷。”
兰又嘉就也跟着笑了。
笑过之后,他又问:“拍电影是不是很幸福?”
“幸福?”
梅戎青略感诧异地扬了扬眉,倒很认真地思索了起来。
“幸福谈不上,其实有很多烦心的时候,每天睁开眼睛压根不知道这帮人等会儿能搞出什么乱子……”
“不过在剪片子的时候,心情确实会不错,毕竟最头疼的环节已经熬过去了。”
“是因为能看到零散的素材一点点剪辑成型,最终变成你想象里的那部电影吗?”
“嗯,差不多吧,要这么想的话,是挺幸福的。”
“那它一定是种很大的幸福……可以让人忽略所有杂音的幸福。”
青年话音喃喃,流淌着亦真亦幻的向往之色。
梅戎青听着,却愣了愣,忽然问:“你听到他们编排的那些话了?”
那些关于知名导演和新人演员的恶意揣测。
或许也包括后来覆盖其上的,对富家小姐追求心上人的妒羡想象。
兰又嘉点了点头,目光仍然澄澈,嗓音也是柔和的:“我本来想找机会跟你道谢,还有道歉……但后来又觉得,你可能不想听我说这些。”
“对,不想。”梅戎青说,“幸好你憋住了。”
她说得平静,心头却泛开微妙的波澜。
目光也因而盛满了就在眼前的这道真切身影。
这是难以避免的注视。
原来兰又嘉已经听过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,但从未表露出愤怒或难过。
他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脆弱。
所以,她决定更直接一点。
“兰又嘉,那天我问过你,是不是找到了能让自己心情很好的事,你说差不多吧。”
温柔却冷冽的声音落在耳畔,沉甸甸的。
“现在,你要修改答案吗?”
兰又嘉看着这道在迷惘时刻出现他面前的身影,忽然弯了弯眼眸,纤长的睫羽掩去了那些不明来由的湿润涩意。
“嗯,那天我答错了。”他诚实地说,“我可能发现了这件事是什么,但没能真的找到它。”
“我再也不可能拥有它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问的人语气平静,“因为你快死了?”
答的人亦很平静。
“对,因为我快死了。”
堆满了旧时代书刊摆设的房间,陷入了长久的寂静。
这片寂静浸染着天边浓烈的夕阳,暮景残光金灿灿地涌进视野,灼得人目光发烫,几欲鼻酸。
良久,始终垂眸盯着手边琴键的青年轻声问:“梅导,一个总是想着爱情的人……是不是很愚蠢?”
他想,答案应该是肯定的。
因为爱情至上是幼稚可笑的,梦想、家人,或是金钱,才最该珍重。
人人都这么说。
可梅戎青却给了他一个不同寻常的答案。
她说:“那要取决于他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。”
兰又嘉面露茫然:“别的东西?”
“嗯,像是什么事业理想、亲朋好友之类的东西。”梅戎青说,“如果他为爱情耽误了这些东西,我会觉得愚蠢。”
“如果他心里只有爱情,就不一样了。我喜欢这样的人。”
“……为什么?”
因为心里只装着一件事的人,足够偏执。
因为她也是个偏执的人。
所以梅戎青挑了挑眉,温声回答他:“你就当是惺惺相惜吧。”
惺惺相惜。
兰又嘉想,这也是个声音很美的词。
他还想,尽管上天待他薄幸,却真的总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,送来一点点光。
不够多,但已经足够他照亮剩下的路。
岁月朦胧的钢琴教室里,目光怅然的青年仰着脸,看向站在面前的人,像等待解惑的学生,认真地说:“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,可却不能告诉他。”
因为他没有太多时间了。
这只能是一段没有结局的感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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