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么多年了,他自然清楚周家对这个大儿子的排斥,但这种场合他不能不给舅爷面子。
方绍伦听话的起身,向周老爷敬酒,口称“赔罪”。
周士昌睨了他一眼,略沾了沾唇,方绍伦却只能一仰脖子喝干净了。
方绍玮在一旁十分快意,上回丢的场子自有人帮他找回来。
他大哥有狗张三,他有好舅爷哩。
不免将得意的目光看过去,却见方绍伦刚落座,张定坤便站起了身。
他隔着半张桌子向周士昌倾杯,语气极恭敬,“我昨儿听说慈幼局今冬都置了新棉袄子?可都是周老爷的功德,到底积善之家,这杯酒敬您。”
他端起酒杯,又冲在座的兄弟们打眼色,大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?
等他落了座,一个个前赴后继的给周老爷敬酒,菜还没上齐,酒先喝了一轮。
周士昌面泛得色,方学群身体欠佳饮不得酒,可不就得先敬他么?
张定坤还在那里给他戴高帽子,“咱们月城提起周善人,哪个不竖起大拇指?往外头赚了钱,都花在了自家人头上,听说今年的粥棚又多加了两个?”
其实还没来得及加,大户有大户的难处,北边不太平,粮食运不过来,米价一天一个样,多设两个粥棚要多上一大注银子。
但这种场合,周老爷怎么肯落面子?点头应是,又捋了捋颌上几根短须,“些许小事,不值称道。”
隔着几张座位,方绍伦一眼瞄到张定坤那满带钦佩笑意的脸庞,就知道他又憋了一肚子坏水。这狗东西。
却也不免弯了弯唇角。
第27章
一年一次的团圆饭,方学群难得陪坐到了席中。
来赴宴的都是中流砥柱,自然要畅谈一番来年的打算。
博新棉纱厂的建设已是板上钉钉的事,由方绍玮牵头,具体实施则由袁闵礼和周家两个表兄负责。
募集股资的告示贴出去以后,陆续有不少人前来签合同。
方学群看到张定坤交上来一张签了名字,盖了印信,但没写具体认购份额的空白合同,有片刻不解,等方绍玮把张定坤的意思一说,他不禁又是皱眉又是发笑。
在饭桌上提杯向张定坤,“定坤,你如此看好这个棉纱厂倒是很出乎我意料啊,据我所知,最近去你那里拜访的作坊主很不少。”
月城现有的手工作坊,属于半机械运作,引进了利用杠杆原理的斜织机、增加线综数量的提花机,在原始技术上已大大提高了人工效率。
但全机械引进,他们不具备这个实力。若到方家入股,思想上又觉得是湮没了自家招牌。
因此,最好是这个棉纱厂办不起来,便能维持现有的格局。
方家是牵头事主,但张定坤有相当大的影响力,因此这几天张宅门庭若市,很是热闹。
张定坤恭敬的站起身,弯腰与方学群碰杯,“老爷子深谋远虑,我自然是看好的,想来拥护者众,轮到我也剩不了多少。别处的股份我已占得很不少,棉纱厂这块就由公司看着办,多少我都行。”
方学群颌首,他对张定坤的识大体、懂进退,很满意,允诺道,“你的那一份总少不了你的。”
事实上,筹办一个这么大的场子,需要的银钱可不是一星半点,股份认购到底是个新鲜玩意,未见效益,拥护者有限。
张定坤少不得要拿出一大笔款子来。
他在方家公司、铺子里的股份就这么积攒而来,方学群佩服他的眼光,也不免忌惮他的能干。
可惜这兔崽子不姓方,让他做女婿吧又怕引狼入室。
“年后土建和机器采购是两件大事,土建这块闵礼和烁华、烁章负责。这机器的采购嘛……”方学群沉吟着将目光转向方绍玮,“这块极其重要,占成本最多,你亲自去谈,要慎之又慎。”
“是。”方绍玮恭谨答道。
周士昌在一旁插话,“姐夫,机器从哪里进?”
现有的棉纱厂使用的机械大多从东瀛引进。通州的大生、无锡的厚德,都订购了东瀛的细纱机和粗纱机。
小部分财力雄厚的公司去北美购买,沪城的誉丰纱厂便是从美国购置了1.5万锭设备。
“还是走东瀛吧,时间上节约不少,运输成本也要低一些,”方学群看向方绍伦,“绍伦在东瀛三年,地界熟悉,回头你跟绍玮一块去。”
周士昌笑道,“听说东瀛的机器质量不太可靠,这玩意儿又金贵,要我说,便是时间长一点、运输成本高一点,也没甚所谓,最要紧质量靠得住。”
周家舅爷对方绍伦的提防十分具体且细节。
办棉纱厂,周家自然也是大股东之一,方学群不能罔顾他的建议,略显踌躇。
方绍伦明白这位舅父的言外之意,内心撇嘴。
从东瀛进机器他还得担责任,机器哪有不坏的?他才不愿意去呢。
于是推辞道,“舅父说的极是,还是美资的东西硬扎些。”又补充道,“何况我年后要去沪城任职,只怕也没功夫帮这个忙。”
方绍伦已经下定决心,管它什么城防队还是巡逻队,先去干着再说吧。
这几天翻来覆去的想,就像他当初去东瀛留学,现在去沪城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原因。
绍玮一日没有稳住这份家业,他就一日不能在跟前碍眼。张三这孽障,只要看不见人,想必也能消停些。
他话音刚落,张定坤懵然道,“大公子要去沪城?任职?”
方绍伦料不到他当着桌上众人的面,就敢这么堂而皇之的发问,而且语声低沉,显而易见的不悦。
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两嘴巴子,却只能端杯笑道,“蒙魏伯伯关照,为我谋了个职位。”
此话一出,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。
周士昌自然乐意之至,方绍玮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,方学群沉吟片刻也道好,“回头我打电话先跟你魏伯伯说一声,等过了元宵,你就去吧。”
只有张定坤面沉如水。
好不容易逼得他从东瀛回来,结果他跟泥鳅似的,又要从手边溜走。
他佯装敬酒,仰脖将杯中酒饮尽,只觉得苦涩溢满口腔。
等酒杯落下,面色已恢复如常,向众人道,“关于机器采购一事,各国的机械厂在沪城都有办事处。不止东瀛、北美,瑞士、意大利的机器也占据不少市场份额。此番投资不小,机器采购又是重中之重,我建议几位大股东开年先走一趟沪城,磨刀不误砍柴工,先了解众家价格、人员培训等条件再作决定。”
他这番话合情合理,连周士昌也说不出个“不”字来,于是饭桌上就敲定了这件事情。
等方学群离了席,饭桌上的气氛愈发热闹起来。
张定坤那双狼眼左右一瞄,掌柜们便会意的端起酒杯往周舅爷那里去了。
敬酒之声此起彼伏,大少爷二少爷这边也没少招呼。
一场团圆宴吃完,周舅爷喝得酩酊大醉,又哭又笑的出了点丑态。
方绍伦醉得不轻,谢绝了两个仆从的搀扶,自己踉跄着上了楼。
回到房间,第一时间先落了门锁。
即使众人都在吃喝谈笑,他也没忽略张三时不时投注来的目光。漫着红血丝的眼眸盯着他,要活生生从他身上撕下来一块肉似的。
方绍伦不禁打了个寒颤。强撑着洗漱一番,换了睡衣,钻入暖融融的被窝里。
孙妈妈心疼他,每晚都早早给他烧上热水汀,又把被窝烘得暖暖的。
他往床上一躺,就投入了梦乡,浑然不记得,为了透气,厚重窗帘后的窗户总是开了一条缝的。
几年前,某人就是从那窗户的缝隙钻进来……把他吓了一大跳,第二天就跟方学群说决定了要去东瀛留学。
以张定坤的身手爬这个二楼的窗户简直不值一提,何况熟门熟路。
因着除夕,护院三班一轮的岗哨松散不少,都围在休息室里推牌九。
他避开喧嚣,在浓厚的夜色里,跟只豹似的,攀援跳跃,几下就攀上了窗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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