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深有感触。”温子曳莞尔。
“不过我必须得感谢他这一点,否则我恐怕再也见不到阿琰了。”
徐清渡撑住下巴,忽然转过脸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温子曳。
“小曳子。”她叫道,“你知道吗,才见到你时,我觉得你和温乘庭真的非常像。不是外貌的相似,而是神似。”
被水牦牛高大身躯环绕的青年,半边脸陷在毛绒斗篷的侧领里,眉眼尔雅,言笑晏晏。
那仿佛铭刻在五官上的微笑,乍一看去亲切又温柔,盯久了才会发觉,连唇角弧度都不会变化,从皮肤里沁出的虚情假意,像戴惯了的一张面具。
“说真的,我其实吓了一跳。”女人夸张地咋舌,“我知道他不会养孩子,可也没想到……居然会糟糕成这样。”
温子曳眉梢挑起:“糟糕?”
这是几个意思?
“像温乘庭不好吗?我不是替他说话,不过也许你不知道,在你离开后不久,他一跃成为了联邦最年轻的议长阁下。从能力方面来说,应该无可挑剔。”
他观察着徐清渡的神色,“还是说,你不喜欢他?”
“不喜欢,但不是讨厌的那种不喜欢。”
徐清渡眨了眨眼睛,“非要说的话——我可怜他。”
可怜,真稀罕的形容词。
温子曳有点希望温乘庭本人也能在场听听了,他期待对方的表情。
不过平心而论,那个男人身上没多少值得可怜的要素,他很意外徐清渡的评价。
“为什么?”
“失去感情是一种生理缺陷。”徐清渡说,“想必你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。我听说温家没出事前,他还算个感情丰富的三好青年,但当我认识他时,他已经冷漠得像个机器了。”
“阿琰莽撞的刺杀失败后,他私下与我取得了联系,问我们是什么关系。”
“你告诉他了?”
徐清渡点头:“这是事实,没有不好承认的地方。更何况,很多话我早就想说出口了,见到他,就像找到泄洪的阀门。”
“我终于有机会直接和他本人声明:我不愿意嫁给他,因为我有心上人,因为我的一辈子不可能只属于中央星,我要离开这里,我需要自由。”
“温乘庭非常平静地听完了。”
她深吸口气,嗓音突然变得滞涩,“然后他对我说了一句话。”
“他说:这场婚姻并不必要,但孩子是必要的。”
“……他,或者说温家,需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。”
直到迎上徐清渡直勾勾的眼神,温子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话题回到了一开始,回到了自己身上。
他沉默着,皱了皱眉:“嗯。”
除了这个字,似乎也没有别的话可说。
像突然从故事跌回现实,之前的津津有味立即消失,温子曳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。
“所以你们达成共识,策划了一场虚假的婚姻。”
他慢条斯理地说,“温乘庭凭借这有名无实的关系通过联邦伦理法案审核,用你们的基因制造出了我。而你摆脱了两难的困境,着手准备雇佣兵团的事情,最后与祝琰、丛雪一起离开中央星。”
“——以上就是当初所发生的事情的全貌,是吗?”
“基本一致。”徐清渡点头承认。
“这么一来,家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名望与利益,温乘庭得到了他想要的继承人,阿琰和我也得到彻底的自由……而所要付出的代价,只不过是场没什么感觉的基因手术……”
“现在听上去很可笑吧?”她闭上眼,面容讥诮,“但我那会儿真这么想。我以为这么做就能让所有人都得到满意的答卷。”
“事实上的确如此。”那双眼眸复又睁开,倒映出温子曳安静的侧脸,“计划进展得很顺利,我也不再和父母争吵,变回了从前那个令他们骄傲的女儿。鲜花与掌声以比从前更加迅猛的方式回到我身边,我又是正确的、优秀的徐清渡了。”
“我很满意,阿琰很满意,父母很满意,温乘庭很满意。所有人都满意了。”
“……除了你。”
盯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的青年,徐清渡不禁出神。
见到温子曳前,她总觉得对方是个孩子,印象一直定格在婴儿的模样上。可其实已经二十年过去了。
二十年前,她自以为找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,为此沾沾自喜,一头扎进【争渡】的创立和对未来的安排中,没有去培育中心探望过哪怕一次。
她没有当母亲的实感,对她而言那并不是她的孩子,比起一个真实存在的人,更近乎一个象征性的符号。做完基因提取手术后,他们就没有关系了。
直到出生那天,温乘庭把即将出发的他们叫过去,询问她,打算叫这个孩子什么名字?
没有任何准备地,她怀里多了一个新诞生的小生灵。
婴儿发出响亮啼哭,他抱起来柔软又脆弱,却那么沉地压在了心上,让她手足无措。而温乘庭的问题,更是打她一个猝不及防。
她的大脑罕见地一片空白,眼睛慌乱地四处乱瞟,瞥见窗外飘零的树叶,下意识脱口而出:
“叶子……子叶。”
刚说完她就后悔了,作为小名或者昵称感觉尚可,但作为正式用名未免有点草率。
即便她从来没有给谁取过名字,却也很清楚,这种伴随一生的东西,应该慎之又慎、反复斟酌地决定,应该拥有丰富的寓意、美好的祝愿,而不是如此仓促地从一片凋零树叶上获得灵感,随口赋予。
但温乘庭没有任何意见,只点头:
“子曳,孩子的子,摇曳的曳,温子曳,好。”
她决定字音,他决定字形,尘埃就此落定。
她失去了修改的机会,就算能改,她也不知道该改成什么样。
她该管这个生来注定要背负众多期望与责任、人生从此刻开始就已注定的孩子叫什么?即将远行的她到底有什么资格为他取名?她的选择是正确的?还是错误的?
太多太多的疑问在徐清渡脑海中盘旋。
当按照原计划登上飞船,却找不到想象中应有的兴奋和轻松时,徐清渡才惊觉,从那天起,她耳边一直回荡着那个孩子的哭声。
他被温乘庭从自己怀里接走时哇哇嚎啕,感情之充沛,和他的父亲一点也不像。不像温乘庭那个扮演着寻常人类的冷漠机器。
……像她。
是她创造了这个生命,是她把他带到了这个世上,他们流淌着相似的基因。
所以,如果她不希望人生被束缚在责任中,她又凭什么觉得这个孩子希望?
她可以想无数理由来反抗肩头的枷锁,然后逃走,可她凭什么觉得一个孩子可以?
“你让我发现,其实问题一点都没有解决。”
徐清渡自嘲一笑,“自以为找到了正确的办法,其实只不过是在逃避而已。一个孩子不应该出于“爱”以外的理由而诞生,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。”
“但……就像你知道的那样,已经太晚了。我失去了最后一个补救的机会。”
她抬起头,看着温子曳,看了很久。
“——我很抱歉。”
温子曳下意识张了张嘴,事情最终还是按照他预想的方向进行了,奇怪的是他却无法说出那句轻飘飘的“没关系,我不怪你”。
他做不到。他竟然做不到?
温子曳不禁升起一股对自己的恼火,他以为他已经足够成熟,早就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了。
可到头来,他和那个魔怔般打探着有关生母消息、在反复的揣测中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的六岁幼童有什么区别?
因为他与徐清渡共情了吗?不仅仅是她本人,还有她口中那个听上去处境可怜的孩子?
“没你讲得那么糟糕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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